首页名画书法古典名着世界名画世界雕塑世界名着
现、当代文学 | 世界英文名着
中心首页 > 经典艺术欣赏 > 世界名着 > 《约翰·克利斯朵夫(七)》
《约翰·克利斯朵夫(七)》 | 上传时间:2007-05-17 / 点击:


克利斯朵夫用歌德的几句话回答:
    "凡是最高的真理,我们只能挑出能使社会得益的一部分来说.其余的,我们只能藏在心里;好象一颗隐蔽的太阳有种柔和的光晕似的 它们会在我们所有的行动上放出光彩."
    但这些顾虑不大能打动法国作家的心.他们不问手里的弓射出去的是"思想还是死亡",或是两者都有.他们缺少爱.一个法国人有了思想,就硬要旁人接受.没有思想,他也同样要人接受.眼见做不到了,他便不愿意再有所行动.这是那般优秀人士不大管政治的主要原因.有信仰也罢,没信仰也罢,各人都深藏着.
    有人做过种种尝试,想消灭这种个人主义,组织一些团体;但这种团体大半马上倾向于文学清谈,或者变成可笑的帮口.最优秀的都势不两立,以互相消灭为快.其中有些杰出之士,有精力,有信心,天生能联合与指导一般意志懦弱的人的.但各人有各人的队伍,决不肯跟别人的合并.他们组织什么会,什么社,发行杂志,所有的德性都齐备,只少一件,就是退让;没有一个团体肯对别的团体让步,它们互相争夺群众(其实也是为数极少而挺可怜的人),苟延残喘的存活了一些时候,终于一蹶不振的倒台了,而且并非由于敌人的打击,倒是......(教人看了最痛心的!)......由于自己的摧残.许多不同的职业,......文人,剧作家,诗人,散文家,教授,小学教员,新闻记者,......形成了无数的小阶级,而每个阶级又分化为许多小组,彼此深闭固拒.相互的了解是谈不到的.在法国,无论对什么事都不会全体一致;除非在"全体一致"成为传染病的时候,......这种时间极其难得,而那"一致"往往还是错误的:因为它是病态的.法国无论哪一种活动都受个人主义控制,科学方面是这样,商业方面也是这样,商人们的不能团结不能联合,全是个人主义从中作梗.这个人主义并没有蓬勃的生机,可是顽固,执着,处处退缩.孤独自立,不有求于人,不与人往来,怕相形之下会感到自己的无能,也不愿意孤高自傲的安静受到扰乱:凡是创办"超然的"杂志,"超然的"剧场,"超然的"团体的人,差不多心中全存着这种思想.而创办那些杂志,剧场,团体的唯一的意义,往往只因为不愿意跟别人在一起,不肯为了一桩共同的行动或思想而团结;还有彼此的猜忌或党派间的仇视,使实际上最应当互相谅解的人互相提防.
    即使彼此契重的人物为了同一事业而结合的时候,象奥里维和办《伊索》杂志的那些同志,他们之间似乎也永远存着戒心,绝对没有流露真情的兴致,那在德国是极常见而极容易使人厌恶的.在这群青年中间,有一个(即夏尔,班琪.......原注    (译者按,班琪即作者发表本书的杂志《半月刊》的主编.))特别吸引克利斯朵夫,因为他有一股惊人的力量,是一个逻辑严密,意志强毅的作家,对道德观念抱着极大的热情,准备把整个世界连他自己一齐为这些观念牺牲;他为此创办了一份杂志,差不多是一个人编辑的.他发誓要向法国和欧洲提出一个纯洁,自由,英勇的法兰西的观念;他深信将来必有一日,大家会承认他所写的可以成为法国思想史上最大胆的篇幅中的一页;......这一点他是想得不错的.克利斯朵夫很愿意对他有更深的认识,和他来往.可是没有办法.虽然奥里维常常跟他接触,也只在有事的时候见面;他们绝对没有亲密的谈话,充其量不过交换一些抽象的思想,实际上也无所谓交换,而是两人在一块儿自言自语,因为各人都把思想藏在肚里 而这还是彼此契重的战斗同志呢.
    这种矜持有许多原因,连他们自己都不容易分辨.先是过度的批评精神使他们把各人精神上的不同点看得太明白了,过度的理智又把这些不同点看得太重;其次,他们缺少强烈而天真的同情心,就是说缺少强烈的爱.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例如事业的重负,生活的艰难,思想的骚乱,使一个人到了晚上再没精力跟人作些友善的谈话.最后还有法国人不敢承认而老在胸中作梗的那个可怕的心理,以为大家不是同种同族,而是在不同的时代住到法国土地上来的不同的种族,尽管彼此有了关系,却很少共同的思想,......这一点,为了大家的利益原来就不应该常常想到.而最重要的阻碍是太醉心于自由,对它抱着如醉若狂的危险的热情:一个人尝到了自由的滋味,简直会牺牲一切.这种自由的孤独,因为是用多少年的艰苦换来的,所以特别宝贵.优秀人物孤独自处,免得受制于俗人.宗教的或政治的团体威逼你,种种压迫个人的重负加在你身上:家庭,舆论,国家,帮会,党派,学派;孤独便是对这些压迫的反动.倘若一个囚徒要越过二十道高墙才能逃出牢笼,那末,非身强力壮的人决不能毫无损伤的达到目的.对于一颗自由的意志,这的确是艰苦的考验.但是从这儿经历过来的,就会终生留下苦斗的痕迹和独立不羁的僻性,永远不能跟旁人融和的了.
    除了高傲的孤独,还有一种是隐忍退让促成的孤独.法国多少老实人都把他们的慈悲,勇敢,和真挚的感情埋藏在心里.数不清的有理没理的理由使他们不愿意行动.在某些人是为了服从,为了胆怯,为了习惯性;在另一些人是为了怕舆论,怕闹笑话,怕抛头露面,怕人家把他们毫无作用的行为说是有作用的.这一个不参加政治的与社会的斗争,那一个不参加慈善事业,因为他们看到作事不认真或没有头脑的人太多了,也因为怕别人把他们看做跟走江湖的与糊涂虫没有分别.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感觉厌恶,困倦;怕行动,怕痛苦,怕丑恶,怕闹笑话,怕出乱子,怕负责任;还有那"有什么用?"的心理,把今日多少法国人的意志都给消磨了.他们太聪明了,......没有气魄的聪明,......他们看到正反两方面的理由.他们缺少力量,缺少生气.一个人生气蓬勃的时候决不问为什么生活,只是为生活而生活,......为了生活是桩美妙的事而生活!
    那般优秀的人,有的是可爱的普通的优点:人生观很温和,欲望很淡泊,爱家庭,爱乡土,遵守礼教,谨慎小心,不强制别人,不妨害别人,不轻易泄露感情,永远取着矜持的态度.所有这些可爱的动人的特点,在某种情形之下可以和恬静,勇敢,内心的欢乐,并行不悖,但跟法国民族的衰老与贫血也不无关系.
    在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的屋子底下,那个四面围着高墙的幽美的园子便是小型法兰西的象征.那是一片跟外界隔绝的绿茵.有时,外边的狂风打着回旋降到园里,给坐在那儿出神的少女带来一些遥远的田野和大地的气息.
    克利斯朵夫看到了法国潜藏的生机,觉得它不应该让卑鄙无耻的人压迫.沉默的优秀阶级躲在里头的那个半明半暗的境界,使他感到窒息.禁欲主义只有对一般没有牙齿的人才配.他却需要无限的空气,广大的群众,辉煌的太阳,千万生灵的爱,需要把他所爱的人紧紧的抱在怀里,把敌人碎为粉;他需要战斗,需要胜利.
    "你能这样做,"奥里维说,"你是强者,你凭着你的缺点......(对不起!)......跟优点,生来是为战斗的.你的民族不是一个太贵族的民族,这是你的运气.行动不会使你厌恶.必要的时候你甚至会去干政治!......并且你用音乐写作又是了不得的幸运.人家不懂你的话,你什么都可以说.倘使人家知道你的音乐里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有他们否认的信仰,也有对于他们竭力想扑灭的东西不断的颂赞,那末他们决不会饶你,一定要阻挠,捣乱,使你为了和他们奋斗而把大部分的精力消耗完了,等到你胜利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完成事业的余力,你的生命也快告终了.成功的大人物是得力于别人的误解.人家佩服他们的地方正是跟他们的真面目相反的."
    "唉!"克利斯朵夫回答,"你们可没有认识你们那般大师的懦怯.我早先以为你是孤独的,所以我原谅你没有行动.但实际上你们思想相同的人不知有多少.你们比压迫你们的人强过百倍,你们的价值比他们的超过千倍,而竟甘心情愿对他们无耻的行为屈服!我真不了解你们.你们有着最美的国土,了不得的聪明,又最富于人情味,你们却丝毫不加利用,还让少数的坏蛋把你们控制,污辱,踩在脚下.喂,拿出你们的真面目来罢,怕什么!别等奇迹或是拿破仑来帮你们忙!起来罢,团结起来罢.你们大家都得动员,马上把屋子打扫干净."
    但奥里维耸耸肩膀,无精打采而又含讥带讽的说:"跟他们去火并吗?不,那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有更好的事可以做.我最恨强暴.结果怎么样,我是太明白了.那些一事无成而满腹牢骚的老朽,保王党里的年轻的傻瓜,宣传暴行与仇恨的恶魔,会一齐霸占我的行动,加以玷污.你难道要我再喊蛮子滚出去或法国人的法国这一套仇恨的老口号吗?"
    "干吗不?"克利斯朵夫说.
    "不,这都不是法国话.人家尽管把它们涂着爱国色彩到处宣传也是白费的.那只适用于一般野蛮的国家!我们的国家不是培养仇恨的国家.要肯定我们的民族性,并不在于否定别人或毁灭别人,而是在于把他们同化.不管是骚乱的北方人还是多嘴的南方人,都让他们来罢......"
    "还有那含有毒素的东方?"
    "连那含有毒素的东方也没关系:反正我们会吸收它,象吸收旁的一样,过去我们吸收的还不多吗?东方表示得意扬扬,我们中间有一部分人战战兢兢,都教我看了发笑.它以为把我们征服了,在我们的大街上,报纸上,杂志上,戏院舞台上,政治舞台上,耀武扬威.傻子!它才被我们征服呢.它滋养了我们,它自己可消灭了.高卢人的胃是强健的;二千年来被它消化的文明何止一个.我们受得起毒药的试验......你们德国人要怕,你们去怕罢!你们非纯粹不可,否则就没法存在.可是我们,主要的不在于纯粹而在于兼收并蓄.你们有一个皇帝,大不列颠也自称为帝国,但事实上真有帝国意味的倒是我们的拉丁民族的性格.我们是世界城的公民."
    "好得很,"克利斯朵夫说,"只要一个民族是健康的,在它年轻力壮的阶段,这一套都很好.但它的精力终有枯竭的一天,那时它就有被外来的巨潮淹没的危险.我们中间不妨老实说,你不觉得这种日子已经来到了吗?"
    "这个话人家已经说了几百年了!但我们的历史每次都证明那是多虑.圣女贞德的时代,巴黎一片荒凉,豺狼出没;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们受的考验简直数不清!今日的道德沦丧,淫乐无度,志气消沉,社会混乱,我都不放在心上.耐着点性子罢!要生存就得受苦.我很知道将来会有一个反动的潮流,......可是也不见得如何高明,结果也许搞出些同样胡闹的事:而今日靠浑水里摸鱼过日子的人,将来还是会叫叫嚷嚷的做领导......可是那有什么关系?这些运动并不接触到法兰西真正的民众.烂果子不会使果子树跟着烂的.它掉在地下就完了.在整个民族中间,所有那些人是太不足道了!他们死也罢,活也罢,跟我们有什么相干?难道值得我忙忙碌碌,去筑起堤岸,掀起革命来对付他们吗?现在的祸害不是一个制度造成的.这是奢侈带来的麻疯病,是财富与聪明的寄生虫.它们会消灭的."
    "把你们腐蚀了以后."
    "对于这样一个民族,你不能绝望.它有那么一种潜在的德性,那么一股光明与理想主义的力,便是那些蚕食它破坏它的人也受到影响.甚至一般贪得无厌的政客也会受它诱惑.最平庸的人一旦握了政权,也感觉到国运的伟大;这国运把他们从小我中超脱出来,拿火把交给他们,叫他们一个一个的传递过去;而他们也跟着前人从事于消灭黑暗的神圣的斗争.民族的精神拖着他们;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他们都完成了他们所否定的上帝的意志......亲爱的国家,亲爱的国家,我对你的信心是永远不会动摇的!你所受的致命的考验,例反使我感到,我们在世界上所负的使命是值得骄傲的.我绝对不愿意我的法兰西瑟瑟缩缩的关在一间病房里,不敢吹到外界的风.我不愿意病病歪歪的苟延残喘.一个人长大到我们这样的时候,倘使要停止长大,还不如痛快死掉.全世界的思想尽管扑到我们的思想中来罢!我决不害怕.潮水把肥沃的淤泥带给我们的土地,然后它会退下去的."
    "可怜的朋友,"克利斯朵夫说,"在它没退下去的期间,可不是有趣的啊.而且等到你的法兰西从尼罗河中浮起来的时候,你自己在哪儿呢?奋斗不是更好吗?除掉你早已认为命中注定的失败以外,又没别的危险."
    "不,我所冒的危险远过于失败.我可能丧失精神上的平静:那对我是比胜利更重要的.我不愿意恨.哪怕对我的敌人,我也要给他一个公平的待遇.我要在大家热情汹涌的浪潮中保持我清明的目光,我要了解一切,爱一切."
    但克利斯朵夫觉得用这种超然物外的心情去爱人生,和自甘灭亡的退让没有什么差别;他象安班陶克尔老人(公元前五世纪时希腊的哲学家.)一样,觉得胸中有一支颂歌在那里颂赞恨,颂赞与恨相连的爱,......垦殖大地的,在大地上播种的,内容丰富的爱.他不能赞同奥里维那种安安静静的宿命观;并且他不大敢相信一个绝对不自卫的民族能够久存,所以恨不得唤起整个民族的健全的力,使全法国所有的老实人都奋臂而起.
    你对一个人的了解,用一分钟的爱情能比几个月的观察更有成绩,同样,克利斯朵夫之于法国,八天内足不出户的跟奥里维亲密相聚的结果,比他用着一年的光阴,走遍巴黎,走遍文化的与政治的沙龙所知道的更多.在他觉得茫无所措的那个普遍的混乱中,朋友的心灵对他仿佛是大海中的一个岛,代表理智与精神恬静的境界.奥里维内心的和平所以格外动人,是因为它没有一点精神上的依傍,......因为他生活的境况是艰苦的,......(他夯,他孤独,他的国家又是这样的颓废),......因为他身体衰弱,近乎病态,非常的神经质.可见他清明的心境并非由于意志坚强......(他根本缺少意志),......而是从他的生命与种族的深处来的.在奥里维周围许多别的人身上,克利斯朵夫也窥见一道遥远的微光,体验到"万里无波的大海的沉静";他自己素来是骚乱不宁的,拿出全部意志的力量才能使强烈的天性勉强得到一个平衡,现在这种隐藏的和谐,当然使他不胜艳羡了.
    看到了法国的内情,他把过去对法国民族性所抱的观念全部推翻了.摆在他眼前的不复是那个快乐的,随和的,无愁无虑的,光芒四射的民族,而是一批含蓄的,孤独的心灵,表面上象蒙着一层明晃晃的水雾,颇有乐观的色彩,其实却是浸透了深刻而沉静的悲观气息,脑子里全是执着的念头,灵智的热情;......他们都是不可动摇的灵魂,只能加以毁灭而不能加以改变的.当然这仅仅限于法国的优秀阶级;但克利斯朵夫不懂它这种信心与坚忍刻苦的精神从哪儿来的.奥里维回答说:
    "从失败中得来的.是你们,克利斯朵夫,把我们重新锻炼了.(作者假定本书中的人物都是一八七○年以后长成的一代,故此处所谓"失败"即指普法战争一役.)唉,那当然不是没有痛苦的.你们想象不到,我们从小到大所经历的环境是怎样的凄惨.我们丧师辱国,跟死神照了面,暴力的威胁老是压在我们身上.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精神,我们的法兰西文明,十个世纪的伟大,......都操在一个不了解它.恨它.随时可以把它碎为粉的.强暴的征服者手里.可是我们就得为这些命运活下去!你想想吧,那些法国的孩子,生在蒙丧的家庭里,罩着战败的黑影,受着沮丧的思想熏陶;人家教养他们的目标是希望他们雪耻报仇,而那个报仇也许是玉石俱焚的,也许是完全空的:因为他们虽然年纪很小,早已懂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只有强权!这一类的发见,使儿童的心灵不是从此堕落就是从此长成.许多人都自暴自弃了;他们想:既然如此,何必奋斗?何必振作?一切都是空的.想也没用.还是享乐罢.......但凡是挣扎过来的人都是真金不怕火的;任何幻灭都不能动摇他们的信仰:因为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信仰之路和幸福之路全然不同,而他们是不能选择的,只有望这条路走,别的都是死路.这样的自信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养成的.你决不能以此期待那些十五岁左右的孩子.在得到这个信念之前,先得受尽悲痛,流尽眼泪.可是这样是好的,应得要这样......    噢!信仰,你这纯钢百炼的处女,
    用你的枪尖把各个民族被压制的心开发出来罢!......"
    克利斯朵夫默然握着奥里维的手.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奥里维说,"你们德国给了我们多少痛苦."
    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要道歉了,仿佛那是他作的事.
    "别难过,"奥里维笑着说."德国不由自主的给我们的益处,远过于害处.是你们把我们的理想主义重新燃烧起来的,是你们把我们对于科学与信仰的热爱激动起来的,是你们促成了法国的普及教育,刺激了巴斯德的创造力,使他单凭一个人的发明,就把五十亿的战争赔款给挣来了,是你们使我们的诗歌.绘画.音乐再生的;我们民族意识的觉醒也全靠你们的力量.我们为了爱信仰甚于爱幸福所作的努力已经得到酬报:因为我们在麻痹的世界上已经感觉到那精神的力量,我们对于这种力,甚至对于胜利,都不再怀疑了.你瞧,克利斯朵夫,我们虽然显得这样渺小,这样软弱,......跟德国的威力相比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我们却相信那是把整个海洋染色的一滴水.马其顿一个小小的军团就会把欧罗巴大队武装的人民冲倒!"
    弱不禁风的奥里维眼中闪着信仰的光,克利斯朵夫望着他说:
    "可怜的娇弱的小法国人!你们比我们更强."
    "噢!失败对我们是有好处的,"奥里维又说了一遍."我们得祝福灾难!我们决不会背弃它.我们是灾难之子."
   
    $$$$第 二 部
   
    失败可以锻炼一般优秀的人物;它挑出一批心灵,把纯洁的和强壮的放在一边,使它们变得更纯洁更强壮;但它把其余的心灵加速它们的堕落,或是斩断它们飞跃的力量.一蹶不振的大众在这儿跟继续前进的优秀分子分开了.优秀分子知道这层,觉得很痛苦;便是最勇敢的人对于自己的缺少力量与孤立暗中也很难过.而最糟的是,他们不但跟大众分离,并且也跟自己人分离.大家各自为政的奋斗着.强者只想救出自己."噢,人哪,你得自助!"他们并没想到这句格言的真正的意思是:"噢,人哪,你们得互助!"他们都缺少对人的信赖,缺少同情的流露,缺少共同行动的需要,......那是一个民族在胜利的时候才会有的,......缺少元气充沛的感觉,缺少攀登高峰的意念.
    关于这种情形,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也知道一些.巴黎有的是能了解他们的心灵,屋子里有的是不相识而真可以做朋友的人,可是他们象在亚洲的沙漠中一样孤独.
    两人的境况很苦,差不多没有什么固定的收入.克利斯朵夫只有替哀区脱抄谱和改编乐曲的工作.奥里维冒冒失失的辞退了教职.因为姊姊死后,他颓丧到极点,加上在拿端太太那个社会里有了一次痛苦的恋爱经验:......(他从来没跟克利斯朵夫提,因为不愿意泄露心中的苦恼;他的迷人的地方,一部分就是由于他跟最亲密的朋友也永远保持着那种幽密的神秘).......在极需要沉默的精神颓唐的时期,教书的职务对他竟是一件没法忍受的苦工.他对于这个需要把自己的思想高声宣布出来,老是和群众混在一起的行业,毫无兴趣.要名副其实的做一个中学教员,必须有种使徒式的热情:而这是奥里维所没有的;至于大学的教席,必须经常接触群众,而这又是教一个象奥里维那样爱孤独的人感到痛苦的.他曾经作过两三次公开演讲,结果是怕羞得异乎寻常.他最厌恶抛头露面的站在讲坛上.他看到群众,感觉到群众,好象自己长着触角一样,他知道其中大多数是专为解闷而来的游手好闲的人;但娱乐大众的角色对他不是味儿.更糟的是,从讲台上说出来的话常常会把你的思想改头换面;而你一不留神,还会在举动.语调.态度上面,表示思想的方式上面,甚至在心理方面,变成做戏.演讲往往会碰到两个暗礁:不是流于可厌的喜剧,便是流于时髦的学究气.对着几百个不认识而不作声的人高声朗诵的独白,等于大众可穿而谁也不合式的现成衣服,在一个有些孤僻与高傲的艺术家心中,简直是虚伪得受不了.奥里维需要凝神默想,每说一句话都要使自己的思想表现得很完整,所以他把千辛万苦挣来的教职放弃了;同时因为没有姊姊再来阻拦他的沉思遐想,他便开始写作.他很天真的以为只要有艺术价值,这价值就很容易被人赏识的.
    不久他可醒悟了.要发表一些东西简直不可能.因为热爱自由,所以他痛恨一切损害自由的东西,只能在互相敌对的政党把国土和舆论一齐割据的局势之下,过着孤独生活,好似一株没法喘息的植物.他对于一切文学社团也抱着同样孤立的态度,而他们也同样的排斥他.在这些地方,他没有.也不能有一个朋友.除了极少数真有志愿的人,或是醉心于研究学问的人,一般知识分子的心灵的冷酷,枯索,自私自利,使他不胜厌恶.一个人为了头脑......头脑又不大......而不惜使心灵萎缩,真是可悲的事.没有一点慈悲,只有那种聪明象藏在鞘里的利刃一般,这利刃说不定有天会直刺你的咽喉.你得时时刻刻的防着.交朋友也只能交一般爱好美的老实人,决不以此图利的,生活在艺术以外的人.艺术的气息是大多数人不能呼吸的.唯有极伟大的人才能生活在艺术中间而仍保持生命的源泉......爱.
    奥里维只能靠自己.而这又是极脆弱的倚傍.任何钻谋他都受不了.他不肯为了自己的作品受一点委屈.看到一般青年作家卑躬屈节的趋奉某个著名的剧院经理,甘心忍受比对仆役更不客气的待遇,奥里维简直脸都红了.哪怕为了性命攸关的问题,他也不能这么做.他只把原稿从邮局里寄去,或是送往戏院或杂志的办公室,让它原封不动的放上几个月.有一天他偶然遇到一个中学时代的老同学,一个又懒又可爱的家伙,对他始终存着钦佩而感激的情意,因为奥里维从前很高兴而且很容易的替他做过枪手;他对于文学一窍不通,但文人倒认得不少,这就比深通文学有用得多;更因为他有钱,会交际,喜欢充风雅,他就听让那般文人利用.他在一个自己有股份的大杂志的秘书面前替奥里维说了句好话:人家立刻把压置了好久的原稿发掘出来,读了一遍;又经过了多少的踌躇,......(因为即使作品有价值,作者的名字可没有价值,社会上谁知道他这个人呢?)......终于决定接受了.奥里维一知道这个好消息,以为自己的苦难快完了,其实才不过是开头呢.
    在巴黎要教人接受一件作品还不算太难,但要把它印出来是另外一件事.那就得等了,得成年累月的等,有时甚至要等一辈子,倘若你没有学会趋奉别人或麻烦别人的本领,不时趁那些小皇帝刚起床的时候去朝见,让他们想起有你这个人,明白你决意要随时随地跟他们纠缠的话.奥里维只知道坐在家里,在等待期间把精力消磨尽了.他至多写些信去,永远得不到回复.烦躁的结果,他不能工作了.那当然是胡闹,可是你不能用理智来解释.他等每一班的邮差,对着桌子呆坐,非常苦闷,只为了下楼去等信件才走出自己的屋子:满怀希望的目光,一瞧见门房那儿的信箱就立刻变成失望;他视而不见的在街上遛着,只想等会再来;等到最后一次邮班过了,除了上层的邻居沉重的脚声以外,屋子里都静下来的时候,他对于人家的那种冷淡感到窒息.他只求一句回音,只要一句就行了!难道他们连这样的施舍也靳而不与吗?那靳而不与的人可想不到自己会给他痛苦.各人都用自己的形象去看世界.心中没有生气的人所看到的宇宙是枯萎的宇宙;他们不会想到年轻的心中充满着期待,希望,和痛苦的呻吟;即使想到,他们也冷着心肠,带着倦于人世的意味,含讥带讽的把他们批判一阵.
    终于作品出版了.奥里维等得那么久,看到作品问世已经没有乐趣可言:那对他已经是死东西了.可是他希望它在别人眼中还是活的.其中有些诗意和智慧的闪光,决不致无人注意.但社会上对这件作品完全保持静默.......他又写了两三篇论文.既然跟一切党派都没有关系,他始终遇到同样的静默,甚至于敌意.他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挺天真的以为每个人对一件新的.即使是不十分好的作品,必定会表示好意.对一个发愿要使别人得到一些美.力.或欢乐的人,大家不是应当感激的吗?可是他得到的只有冷淡或菲薄.他明明知道,他在作品中表现的思想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还有别人和他一般思想;殊不知那一类老实人并不读他的书,在文坛上也毫无说话的资格.便是有两三个读到他的文字,和他有同感,也永远不会对他说出来;他们用静默把自己封锁了.正如在选举的时候放弃投票一样,他们在艺术上也放弃权利;他们不看那些使他们受不了的书,不看他们厌恶的戏,却让敌人去投票选举他们的敌人,把一些只代表无耻的少数人的作品与思想捧上天去.
    奥里维既不能依傍在精神上和他契合的人(因为他们不知道他),就只能落在敌人手中,听凭与他的思想为敌的文人和受这种文人指挥的批评家摆布.
    这些初期的接触使他心灵受伤了.他对于批评的敏感不下于老布鲁克纳,......新闻界的恶意所给他的痛苦使他不敢再让人家演奏他的作品.奥里维连老同事的支持都得不到.那些教育界的人因为职务关系,还能感觉到法国文化的传统,照理是能了解他的.但他们是服从纪律的,把精神整个儿交给工作的老实人,往往被吃力不讨好的职业磨得牢骚满腹,不能原谅奥里维与众独异的行为.因为是驯良的公务员,所以他们只有看到优越的才能跟优越的地位合而为一的时候才承认其优越.
    在这等情形之下,只有两三条路可走:不是用强力摧破外界的壁垒,就是作可耻的妥协,或者是退一步只为自己写作.奥里维对第一第二条都办不到,便采取了最后一条.他为了生计,不得不忍着痛苦替人家补习功课,另外自个儿写些作品,......但因为没有见到天日的可能,作品也慢慢的变得没有血色,变成虚幻的,不现实的了.
    在这种半明半暗的生活中,克利斯朵夫象暴风雨般突然闯了进来.他对于社会的卑鄙与奥里维的忍耐非常愤慨.
    "难道你没有热血吗?"他嚷道."你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你知道自己比这般畜生高明而让他们压迫吗?"
    "怎么办呢?"奥里维说,"我不能自卫,要跟我瞧不起的人斗争,我简直受不了.我知道他们会不择手段,用所有的武器攻击我;我可是不能.我不但厌恶用他们那种恶毒的手段,而且还怕伤害他们.我小时候老老实实的让同伴们打.人家以为我懦弱,怕挨打.其实我对于打人比挨打更怕.有一天一个蛮横的家伙正在折磨我,旁边有人跟我说:喂,跟他拚了罢,把他肚子上踢一脚不就结了!......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我是宁可挨打的."
    "你太没有热血了,"克利斯朵夫又说了一遍."并且也是你们该死的基督教思想种的根!还有你们只剩了一些《教理问答》的宗教教育;经过割裂的《福音书》,淡而无味的,萎靡的《新约》......婆婆妈妈的慈悲,老是预备流眼泪的......可是你们的大革命,卢梭,罗伯斯庇尔,一八四八的革命......难道都忘了吗?我劝你每天早上念一段血淋淋的《旧约》罢."
    奥里维表示异议.他对于《旧约》有种天生的反感.这种心理可以追溯到他童年偷偷的翻着一部插图本的《圣经》的时代,那是人家从来不看,也不许儿童看的东西.其实禁止也是多余的.奥里维看不多时,马上又恼又丧气的把它阖上了,直到读了《伊里亚特》,《奥德赛》,和《天方夜谭》那一类的书,才把看《圣经》的时候那种不愉快的印象抹掉.
    "《伊里亚特》中的神,"奥里维说,"是一般长得很美,极有神通而缺点很多的人:我懂得他们,我或是爱他们,或是不爱他们;即使我不爱,也喜欢这种人;我有点儿偏疼他们.我象帕特洛克勒斯一样,愿意亲吻阿喀琉斯的受伤的脚.(帕特洛克勒斯与阿喀琉斯为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交情极密,皆参与特洛伊之役.)但《圣经》里的上帝是一个自大狂的老犹太人,狂怒的疯子,时时刻刻都在咒骂,威吓,象发疯的狼一般怒嗥,在云端里发狂.我不懂得他,不喜欢他,他的无穷的诅咒使我头痛,他的残暴使我惊骇:    对摩押的默示......
    对大马色的默示......
    对巴比伦的默示......
    对埃及的默示......
    对海旁旷野的默示......
    对异象谷的默示......(以上均为《旧约.以赛亚书》各章的摘要.)
    "那简直是个疯子,自以为一身兼审判官,检察官,刽子手,在自己监狱的庭院里把花和石子宣布死刑.这部杀气腾腾的书充满着顽强的恨意,令人气都喘不过来............毁灭的叫喊......笼罩着摩勃地方的叫喊;到处可以听到他的怒吼............他不时在尸横遍野,妇孺惨毙的屠杀中休息一会;于是他笑了,好象姚苏哀(姚苏哀为希伯莱首领之一.)军队中的老兵在围城之后坐在饭桌前面的狂笑:    万军之主耶和华给部下供张盛宴,让他们吃着肥肉,喝着陈酒.......主的剑上满着鲜血,涂着羊腰的油脂......(见(《旧约.以赛亚书》第二十五章.)
    "最要不得的是,这个上帝还用欺骗手段派先知去蒙蔽人类的眼睛,造成他使他们受苦的理由:    ......去,把这个种族的心变硬,塞住他的耳目,不让他了解,不让他改变主张,不让他恢复健康.
    ......那末主啊,到哪时为止呢?
    ......到屋无居民,土地荒芜的时候......(见《旧约.以赛亚书》第六章.)
    "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残暴的人!......
    "当然,我不至于那么愚蠢,不了解这种语言的力量.但我不能把思想跟形式分离;倘使我对这个犹太上帝有时会低徊赞叹,也只象我对老虎低徊赞叹一样.莎士比亚专会制造妖魔鬼怪,也制造不出这样一个代表恨.代表神圣而有德的恨的角色.这部书真可怕.一切疯狂都是有传染性的;恨就是其中之一.而这种疯狂特别危险,因为它那残忍的骄傲还自命为能够澄清世界.英国使我发抖,因为它几百年来就浸淫着清教徒思想.幸而它和我隔着一个海峡.一个民族只要还在把《圣经》作养料,我就不相信他是完全开化的."
    "那末你应当怕我罗,"克利斯朵夫说,"我就是醉心于这种思想的.那等于猛狮的骨髓,强健的心的食粮.《福音书》要没有《旧约》做它的解毒剂,便是一盘淡而无味的,不卫生的菜;要生存的民族必须拿《圣经》做骨干 我们应当奋斗,应当恨."
    "我就恨这个恨."奥里维说.
    "恐怕你连这种恨意都没有吧!"
    "不错,我连这点儿恨的气力都没有.我不能不看到敌人的理由.我常常念着画家夏邓的话:要柔和!要柔和!"
    "好一匹绵羊!"克利斯朵夫说."可是你想做绵羊也没用.我要使你跳过壕沟,我要拚命抱着你向前."
    果然他把奥里维的事抓在手里,发动了论战.他开始并不十分高明.他不等人家把一句话说完就恼了;目的是为朋友辩护,结果反而对朋友不利;事后他发觉了,对于自己的笨拙觉得很难过.
    奥里维也并不欠朋友的情.他也为了克利斯朵夫而跟人打架呢.虽然他怕斗争,虽然头脑清楚冷静,嘲笑一切极端的言语和行动,但一朝替克利斯朵夫辩护的时候,他可比克利斯朵夫和所有的人都更激烈.他头脑糊涂了.一个人在爱情中是应当会糊涂的.奥里维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可是他比克利斯朵夫更巧妙.这个为了自己的事作风那么古板那么笨拙的青年,为了使朋友成功倒很有手段,甚至也能玩弄权术;他拿出惊人的毅力和机巧替克利斯朵夫争取朋友,有办法使音乐批评家与音乐爱好者对克利斯朵夫感到兴趣.倘使要他为了自己去干求那些人,他一定会脸红的.
    两人费了多少心力,结果也不容易改善他们的境况.相互的友爱使他们做了不少傻事.克利斯朵夫借了债私下替奥里维印一部诗集,不料一部也没卖掉.奥里维怂恿克利斯朵夫举行一次音乐会,临了是一个听众也没有.克利斯朵夫对着空无一人的场子,很勇敢的拿亨德尔的话安慰自己:"好极了!这样,音响的效果倒更好......"可是这种豪语并不能使他们把花的本钱收回.他们只得好不心酸的回家.
    在这个艰难的情形中,唯一来帮助他们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犹太人,叫做泰台.莫克.他开着一家艺术照相馆,对自己的行业很感兴趣,识见很高,也花了不少巧思.但他除此以外还关心许多事,甚至把买卖都疏忽了.便是他专心于照相的时候,也仅仅是研究技术的改进,和印照片的新方法,那方法虽然巧妙,也难得成功,倒反浪费了不少钱.他读书极多,对于哲学.艺术.科学.政治.各方面的新思想无不留意;他感觉极灵,凡是别具一格的,有点力量的个性,他都会发掘出来,仿佛那些个性所隐藏的磁力会吸引他.奥里维的朋友都是和奥里维一样孤独,一样躲在一旁工作的,莫克在他们中间来来往往,成为一个联络人物,在他们不知不觉之间促成他们思想的交流.
    奥里维要把莫克介绍给克利斯朵夫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先表示拒绝;过去的经验使他不愿意再跟以色列族的人交往.奥里维笑着说,他对犹太人的认识并不比他对法国人的更高明.于是克利斯朵夫答应再试一下;可是他第一次看到泰台.莫克,就皱了皱眉头.莫克表面上犹太色彩特别浓,就象一般不喜欢他们的人所想象的那个模样:矮小,秃顶,身体长得很难看,鼻子臃肿,一双斜眼戴着一副大眼镜,脸上留着一簇乱七八糟的粗硬的黑胡子,多毛的手,很长的胳膊,短而弯曲的腿:活象一个腓尼基教里的上帝.但他眉宇之间有种那么慈爱的表情,把克利斯朵夫感动了.尤其莫克是很朴实的,不说一句废话:没有过分的恭维,只有非常识趣的一言半语.可是他最高兴帮别人的忙:人家还没开口,他已经把事情给办妥了.他常常来,甚至来得太密了些;而几乎每次都带着些好消息:不是为奥里维介绍写文章或教课的差事,就是为克利斯朵夫介绍学生.他从来不多耽留时间,竭力装得很随便.或许他已经觉察克利斯朵夫的不高兴;因为克利斯朵夫一看见那张一把大胡子的脸在门口出现,就要做出不耐烦的动作,但事后又对莫克的好心非常感激.
    好心在犹太人身上并不少有:这是他们在所有的德行中最乐意承认的一种,即使他们并不实行.其实大多数人的好心都出之以消极的或无所谓的形式:宽容,淡漠,不愿意作坏事,含讥带讽的容忍,在他们都是好心的表现.莫克的好心却是很积极的.他永远预备为了什么人或事而鞠躬尽瘁:为他清寒的犹太教友,为亡命的俄国人,为各国的被压迫者,为不幸的艺术家,为一切的灾难,为一切慷慨的善举.他的荷包永远打开着,不论怎样不充裕,他总有方法掏出一些来;一文不名的时候,他会教别人掏出来;他从来不辞劳苦,不怕奔走,只要是为帮助别人.这些他都出之以很自然的态度.他的缺点便是表明自己老实与真诚的话说得太多了一些;但妙的是他的确老实,的确真诚.
    克利斯朵夫对于莫克是同情与厌恶参半,有一回竟说了一句顽皮孩子的刻薄话;因为被莫克的好意感动了,他便亲热的抓着他的手说:
    "啊!多可惜!......你生为犹太人真是太不幸了!"
    奥里维吃了一惊,脸都红了,仿佛说的是他自己.他很难堪,竭力想把克利斯朵夫的话圆过来.
    莫克笑了笑,带着凄凉而嘲弄的神气,静静的回答:
    "更不幸的是生而为人."
    克利斯朵夫只觉得这句话是普通的牢骚;可是其中的悲观意味,比他所能想象的深刻得多;奥里维凭着细致的感觉立刻体会到了.除了大家认识的这个莫克以外,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甚至在许多地方相反的莫克.他表面上的性格,是他把自己的天性长期压制的结果.这个好象很纯朴的人,骨子里很喜欢绕圈子,只要一不留神,就把简单的事搞得很复杂,使他最真实的感情也带点做作的嘲弄的性质.他面上很谦虚,有时甚至过分的自卑,实际上却非常骄傲,那是他知道得很清楚而痛自贬责的.他那种乐观,活动,时时刻刻的忙着帮助别人,都是一种掩饰,遮盖着根子很深的虚无主义,和不敢向自己瞧一眼的心情.莫克表示自己相信许多事:相信人类的进步,相信净化以后的犹太精神的前途,相信法兰西的使命是做一个新思想的战士,......他真心的把这三件事看作三位一体.......奥里维却看得很明白,对克利斯朵夫说:"其实他什么都不信."
    尽管莫克游戏人生,非常洒脱,他仍旧是个神经衰弱的人,不愿意看到内心的空虚.有时他精神上觉得一片虚无,半夜里突然呻吟着惊醒过来.好象在水里要抓住救命圈似的,他到处找一些借口让自己能够有所行动.
    一个人生在一个太老的民族中间是需要付很大的代价的.他负担极重:有悠久的历史,有种种的考验,有令人厌倦的经验,有智慧方面与感情方面的失意,总之要有几百年的生活,......沉淀在这生活底下的是一些烦闷的渣滓.闪米特族的无穷的烦闷,和我们亚利安族的完全不同;我们的烦闷虽然也很痛苦,但至少有些确切的原因,原因消灭,烦闷也可以跟着消灭;而这原因大多是欲望不能满足.但在某些犹太人,往往连生机都被一种致命的毒素侵蚀了.他们没有欲望,没有兴趣,没有野心,没有爱,没有快乐.这些跟祖国的传统脱节的东方人,千百年来把精力消耗净尽,竭力想达到不动心的境界而达不到;他们始终没有失掉的......并非保持原状而是过分夸张了的,......只有思想,只有无穷的分析,使他们对什么都不觉得愉快,对一切行动都没有勇气.最有气魄的人也只是造出些角色来给自己扮演,而并不为自己打算.他们之中有些很聪明很严肃的人,往往对现实生活不关痛痒,一切都逢场作戏;......他们虽不承认有这个意思,但游戏人生的确是他们唯一的生活方式.
    莫克也是个演员,可是自成一派.他成天忙着,为的要使自己麻木.但他的忙不象多半的人为了自私,而是为了别人.他对克利斯朵夫的忠诚是动人的,也是令人生厌的.克利斯朵夫有时对他很粗暴,过后又立刻后悔.莫克从来不恨克利斯朵夫.他无论碰到什么事都不会灰心.并非他对克利斯朵夫有怎么热烈的感情.他喜欢的是帮人家忙,而不一定是所帮的对象.对象仅仅是种借口,使他能作些好事,混过日子.
    他花了那么大的劲,居然使哀区脱决心刊印克利斯朵夫的《大卫》和别的几件作品.哀区脱心里很契重克利斯朵夫的才具,但并不急于把他公诸大众.等到莫克预备把这部乐谱自己出钱托另一个出版家刊印了,哀区脱才为了争面子,自动接受下来.
    有一回奥里维病倒了,钱用完了,境况非常困难,莫克竟会想到向法列克斯.韦尔,那个和两位朋友住在一幢屋子里的,有钱的考古学家去求援.莫克和韦尔是相识的,但彼此很少好感.他们俩性格太不同了;莫克这种骚动的.神秘的.激烈的性情,粗鲁的举止,或许会引起平静的.爱嘲弄的.举动文雅而思想保守的韦尔的讥讽.另一方面,他们骨子里也有共同点:对行动都没有什么深刻的兴趣,只靠顽强的机械的生命力支持着.但两人都不愿意感觉到这一点.他们只关心自己所扮的角色,而这些角色彼此并无接触.所以那天韦尔对莫克相当冷淡;莫克想把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的艺术计划打动韦尔的兴趣,韦尔却含讥带讽的表示怀疑.莫克老是醉心于这个或那个理想,早已使犹太社会看了好笑,同时认为他是个到处向人借钱的危险分子.但他凭着一贯的不灰心的作风,这一回也绝对不灰心;他一面坚持,一面提到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的友谊,居然使韦尔动心了.他觉察到这一点,便继续在这个题目上用功夫.
    他的确挑动了对方的心.这个摆脱一切,没有朋友的老人,原来是把友谊看作神圣的.他一生最大的感情是对一个夭折的朋友的友谊.那是他内心的至宝,每次想起总觉得很安慰.他创立了一些事业,纪念这位朋友,把自己的著作题献给他.莫克说的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相互的友情使他大为感动.他的历史距他们的颇有相象的地方.他所丧失的朋友当初对他是个长兄,是个青年时代的伴侣,他崇拜的指导者.一般年轻的犹太人,有的是智慧与慷慨的热情,在冷酷的环境中板感痛苦,想复兴他们的民族,再由他们的民族来复兴世界,他们鞠躬尽瘁的消耗着自己的精力,象火把一般在世界上照耀了几小时:韦尔的亡友便是这样的一个青年.他的火焰曾经使年轻的韦尔精神奋发.他在世的时候,韦尔始终跟着他在信仰的光轮中望前走着,......相信科学,相信精神的力量,相信未来的幸福.从朋友去世以后,懦弱而爱发牢骚的韦尔就让自己从理想主义的高峰直掉到《传道书》那样的沙土里,(《旧约》中有一卷名《传道书》,大旨谓世事皆空,人生愚妄.)那种气息是每个聪明的犹太人都有的,而且是随时预备把他们的聪明吞掉的.但他从来没忘了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所过的光明的日子,把差不多已经隐灭的光彩始终保存在心里.他对谁都没提过这位朋友,连对他所爱的妻子在内:那是一件神圣的事.而这个被大家认为冷酷而毫无风趣的老人,到了暮年还在心里反复念着一个印度古代婆罗门高僧的又温婉又辛酸的句子:
    "世界上受过毒害的树,还能产生比生命的甘泉更甜美的两个果子:一个是诗歌,一个是友谊."
    韦尔从此对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感到了兴趣.因为知道他们性情高傲,他就很识趣的向莫克要了一部奥里维最近出版的诗集.两位朋友并没采取什么行动,甚至想都没想到:他居然为这部作品弄到一笔学士院的奖金;而在他们艰苦的境况中,那也来得正是时候了.
    克利斯朵夫知道了这个出乎意外的帮助是出之于一个他准备加以诋毁的人,就对于自己可能说的话或可能想的念头十分惭愧.虽然不喜欢拜访人家,他也勉强捺着性子去向韦尔道谢.但这番好意没有得到好结果.看到克利斯朵夫那种年轻人的热情,老韦尔笑傲人生的脾气不由自主的觉醒了;他们俩并不投机.
    那天克利斯朵夫访问了韦尔,又感激又气恼的回到顶楼上,发见莫克又来给奥里维一些新的帮助,同时又读到吕西安.雷维—葛写的一篇对他的音乐很不好的评论,......不是坦白的批评,而是冷言冷语的把克利斯朵夫跟他痛恨的三四流音乐家相提并论.
    克利斯朵夫等莫克走了以后和奥里维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老是跟犹太人打交道;而且只跟犹太人打交道!难道我们自己也得变成犹太人吗?仿佛我们是在勾引他们.敌人也罢,盟友也罢,我们到处只碰到他们."
    "那是因为他们比旁人更聪明,"奥里维说."在我们法国,一个思想自由的人差不多只能跟犹太人谈谈什么新的和活生生的事.其余的人都抓着过去,不会动了.不幸,这个过去对犹太人是不存在的,至少他们的过去和我们的不同.所以我们跟他们只能谈论现在的事,跟我们同种的人只能谈昨天的事.你瞧,犹太人在各方面都有活动:商业,工业,教育,科学,慈善事业,艺术......"
    "别提艺术,"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说我对他们所做的事都有好感:我还常常讨厌呢.但至少他们是活的,懂得活着的人的.我们少不了他们."
    "别夸张,"克利斯朵夫带着取笑的口气说."我就少得了他们."
    "对,你也许照旧能活下去.但要是你的生活与作品没法教大家认识的话(倘若没有他们,那是很可能的),你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和我们同教的人会来帮助我们吗?旧教教会让它最优秀的子孙灭亡,绝对不救一下.凡是心灵深处真有宗教热忱的人,为上帝献身的人,如果胆敢不守旧教的规条,不承认罗马的威权,那末一般自称为的旧教徒不但立刻把他们视同陌路,抑且视同仇敌,不出一声的让他们落在共同的敌人手里.一颗自由的心灵,不管怎么伟大,倘使单有基督徒的精神而不肯服从,那末纵使他代表信仰中最纯洁最神圣的部分,一般的旧教徒也认为他是不相干的.他不盲不聋,要用自己的念头去思索;所以大家摒弃他,幸灾乐祸的看着他独自受苦,被敌人蹂躏,向他的弟兄们求救(他便是为了这般弟兄们的信仰而死的).今日的基督旧教,它那种麻木不仁的力量真可以致人死命.它能宽恕敌人,可不能宽恕想唤醒它帮助它的人......可怜的克利斯朵夫,要是没有一小群思想自由的新教徒和犹太人,我们会变成怎么样?我们这批生为旧教徒而思想独往独来的人,我们的行动有什么用?在今日的欧洲,犹太人是一切善与恶中间最活跃的媒介,把思想的花粉随意散布出去.你的最凶狠的敌人和最早的朋友不是都在他们中间吗?"
    "不错,"克利斯朵夫说,"他们曾经鼓励我,支持我,在战斗中说过使我振作精神的话,证明我还有人了解.当然这些朋友中很少始终如一的:他们的友谊只是一堆干草的火焰.可是也没关系!这道转瞬即逝的微光在漫漫长夜中已经了不起了.你说得对:咱们不能忘了他们的好处!"
    "咱们尤其不能糊涂,"奥里维说,"不能再摧残我们那个陷于病态的文明,不能去攀折它几根最有生气的枝条.倘使不幸而犹太人被逐出欧洲的话,欧洲在智慧与行动方面就会变成贫弱,甚至有完全破产的危险.特别在我们法国,在这样一息仅存的情形之下,他们的放逐使我们的民族所受的打击,要比十七世纪时放逐新教徒的结果更可怕.没有问题,他们此刻占据的地位大大的超过了他们真正的价值.他们利用今日政治上跟道德上的混乱,还推波助澜,因为他们喜欢这种局面,因为他们觉得在其中得其所哉.至于象莫克一般最优秀的人,他们的错误,是在于真心把法国的命运和他们犹太人的梦想合而为一,那往往对我们害多利少.可是我们也不能责备他们由着他们的心意来改造法国,那表示他们爱法国.倘使他们的爱情是可怕的,我们只有起而自卫,教他们归到原位上去,他们的位置在我国是应当居于次要的.并非我认为他们的种族比我们的低劣,......(种族优越的问题是可笑而可厌的),......可是我们不能承认一个还没跟我们同化的异族,自命为对于我们的前途比我们自己认识更清楚.它觉得住在法国很舒服,那我也很高兴;但它决不能把法国变成一个犹太国!要是一个聪明而强有力的政府能把犹太人安放在他们的位置上,他们一定能成为最有效率的一分子,促成法兰西的伟大;而这是对他们和我们同样有利的.这些神经过敏的,骚动的,游移不定的人,需要一条能够控制他们的法律,需要一个刚强正直,能够压服他们的主宰.犹太人好比女人:肯听人驾驭的时候是极好的;但由她来统治就要不得了,不管对男人对女人都是如此,而接受这种统治更要教人笑话."
   
    尽管相爱,尽管因为相爱而能够心心相印,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究竟有些地方彼此不大了解,甚至觉得很不愉快.结交的初期,各人都留着神,只把自己跟朋友相象的地方拿出来,所以双方没觉察.可是久而久之,两个种族的形象浮到面上来了.他们有些小小的摩擦,凭着他们那样的友情也不能永远避免的摩擦.
    在误会的时候,他们都搞糊涂了.奥里维的精神是信仰.自由.热情.讥讽.怀疑等等的混合物,克利斯朵夫永远摸不着它的公式.奥里维方面,对于克利斯朵夫的不懂得人的心理也觉得不痛快;他有那种读书人的贵族气息,不由得要笑这个强毅的.可是笨重的头脑,笑他的稚拙,笑他的浑然一片,不懂分析自己,受人欺骗,也受自己欺骗.克利斯朵夫的婆婆妈妈的感情,容易激动,容易粗声大气的流露衷曲,有时在奥里维看来是可厌的,甚至有点儿可笑的.除此以外,克利斯朵夫对于力的崇拜,德国人对于拳头的信仰,更是奥里维和他的同胞不甘信服的.
    而克利斯朵夫也不能忍受奥里维的讥讽,常常会因之大怒;他受不了那种翻来覆去的推敲,无穷尽的分析,仿佛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是非,......在一个象奥里维这样看重节操的人,那是很奇怪的现象,但它的根源就在于他兼收并蓄的智慧:因为他的智慧不愿意对事情一笔抹煞,喜欢看到相反的思想.奥里维看事情,用的是一种历史的,俯瞰全景的观点;因为极需要彻底了解,所以同时看到正反两面:他一忽儿拥护正面,一忽儿拥护反面,看人家替哪方面辩护而定;结果连他自己也陷于矛盾,无怪克利斯朵夫看了莫名其妙了.可是在奥里维,这倒并不是喜欢跟别人抵触或标新立异,而是一种非满足不可的需要,需要公道,需要通情达理:他最恨成见,觉得非反抗不可.克利斯朵夫对于不道德的人物与行为,往往夸大事实,不假思索就加以批判,使奥里维听了很不舒服.他虽然和克利斯朵夫同样纯洁,天性究竟没有那么顽强,会受到外界的诱惑,濡染,接触.他反对克利斯朵夫的夸张,但他自己在相反的方面也一样夸张.这个思想上的缺点使他每天在朋友前面支持他的敌人.克利斯朵夫生气了,埋怨奥里维的诡辩和宽容.奥里维只是笑笑:他很知道因为没有自欺欺人的幻想才有这种宽容,也知道克利斯朵夫相信的事要比他多得多,而且接受得更彻底.克利斯朵夫是从来不向左右瞧一眼,只顾象野猪一般望前直冲的.他对于巴黎式的"慈悲"尤其厌恶.他说:
    "他们宽恕坏蛋的时候,最大的理由是作恶的人本身已经够不幸了,或者说他们是不能负责的......可是第一,说作恶的人不幸是不确的.那简直是把可笑的.无聊的戏剧上的道德观念,荒谬的乐观主义,象史克里勃和加波(史克里勃为十九世纪法国通俗戏剧作家,加波为法国近代新闻记者兼剧作家.所宣传的那一套,拿来实行了.而史克里勃与加波,你们这两个伟大的巴黎人,最配你们那些享乐的,伪善的,幼稚的,懦怯的,不敢正视自己丑态的布尔乔亚社会......一个坏蛋很可能是个快乐的人,甚至比别人更多快乐的机会.至于说他不能负责,那又是胡说了.既然人的天性对于善恶都不加可否,因此也可以说是偏于恶的,那末一个人当然能够犯罪而同时是健全的.德不是天生的,是人造的.所以要由人去保卫它!人类社会是一小群比较坚强而伟大的分子建筑起来的.他们的责任是不让狼心狗肺的坏蛋毁坏他们惨淡经营的事业."
    这些思想实际上并不和奥里维的有多大分别;但因为奥里维本能的要求平衡,所以一听到战斗的话,就特别表示出游戏人生的态度.
    "别这样的忙乱,朋友,"他对克利斯朵夫说."让世界灭亡罢.象《十日谈》里头的那些伙伴一样,正当佛罗伦萨城在蔷薇遍地,杉树成荫的山坡底下为黑死病毁灭的时候,我们且安安静静的欣赏一下思想的园林罢."
    他象拆卸机器一样整天的分析艺术,科学,思想,希望从中找出些隐藏的机轴;结果他变得极端的怀疑,一切现实的东西都变为精神的幻想,变为空中楼阁,比几何图形都更空虚,因为几何图形还能说是满足思想上的需要.克利斯朵夫愤慨之下,说道:
    "机器走得很好;干吗把它拆开来呢?你可能把它搞坏的.而且你的成绩在哪儿?你要证明些什么?证明一切皆空,是不是?我也知道一切皆空.就因为我们到处受到虚无包围,我才奋斗.你说什么都不存在吗?我,我可是存在的.没有活动的意义吗?我就在活动.喜欢死亡的人,让他们死罢!我活着,我要活.我的生命在一只秤托里,思想又在另一只秤托里......思想,滚它的蛋!......"
    他逞着暴烈的性子,讨论问题的时候不免出口伤人.他说过就后悔,恨不得把话收回来;但听的人已经受到伤害.奥里维是很敏感的,脸很嫩,话重了一些,尤其是出之于他所爱的人,他简直心都碎了.但他为了傲气,把这一点憋在肚里,只退一步做着反省的功夫.他也发觉他的朋友象所有的大艺术家一样,会突然之间流露出无意识的自私.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有时候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还不及一阕美丽的音乐可贵:......(克利斯朵夫对他也不隐瞒这种思想.)......他了解克利斯朵夫,认为克利斯朵夫是对的;但他心里很难过.
    并且,克利斯朵夫的天性中有各式各种骚乱不宁的成分,为奥里维摸不着头脑而很操心的.第一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古怪而可怕的脾气.有些日子,克利斯朵夫不愿意说话,或者象魔鬼上了身似的只想伤害人.再不然他失踪了,你可以一整天大半夜的看不见他.有一次,他接连两天没回来.天知道他做些什么!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其实是他的强烈的天性被狭窄的生活跟寓所拘囚着,好象关在鸡笼里,有时差点儿要爆裂了.朋友的镇静使他气恼,竟想加以伤害.他只得往外逃,用疲劳来折磨自己,在巴黎跟近郊四处乱跑,心中渺渺茫茫的希望有些奇遇,有时也真会碰到;他甚至希望闹些乱子,例如跟人打架什么的,把过于旺盛的精力发泄一下......奥里维因为身体娇弱,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不比他更了解.他从这种神思恍惚的境界中醒来,好比做了一个累人的梦,......对于做过的事和将来还会再做的事,有点儿惭愧,有点儿不安.可是那阵突如其来的疯狂过去以后,他好比雷雨以后的天空,没有一丝污点,晴朗万里,威临一切.他对奥里维更温柔了,因为给了他痛苦而恼自己.他对两人之间那些小小的口角弄不明白了.错处并不都在他这方面,但他认为自己同样要负责;他埋怨自己的好胜心,觉得与其把朋友驳倒而证明自己有理,还不如跟他一起犯错误.
    最糟的是他们在晚上发生误会,闹着别扭过夜,那是两个人都不舒服的.克利斯朵夫往往起床写一张字条塞在奥里维的房门底下,第二天一醒过来就向他道歉.或者他还等不到天亮,当夜就去敲门.奥里维跟他一样的睡不着.他明知克利斯朵夫是爱他的,并非故意要伤害他;但他需要听克利斯朵夫把这些意思亲口说出来.而克利斯朵夫果然说了:一切都过去了.那才多么快慰呢!这样他们才能睡着.
    "啊!"奥里维叹道,"互相了解是多么困难!"
    "难道非永远互相了解不可吗?"克利斯朵夫说."我认为不必.只要相爱就行了."
    他们事后竭力以温柔而不安的心情加以补救的这些小争执,使他们格外相爱.吵了架,奥里维眼中立刻映出安多纳德的形象.于是两位朋友互相体贴到极点.克利斯朵夫每逢奥里维的节日,总得作一个曲子题赠给他,送点儿鲜花,糕饼,礼物,天知道是怎么买来的,因为他平常钱老是不够用.在奥里维方面,却是在夜里睁着倦眼偷偷的为克利斯朵夫抄写总谱.
    两个朋友之间的误会从来不会怎么严重,只要没有第三者插进来.但那是免不了的:在这个世界上,爱管闲事而挑拨人家不和的人太多了.
    奥里维也认识克利斯朵夫从前来往的史丹芬一家,受着高兰德吸引.克利斯朵夫当初没有在她那边遇到他,因为那时奥思维遭了姊姊的丧事,躲在家里.高兰德绝对不邀他去:她很喜欢奥里维,可不喜欢遭逢不幸的人;她说自己太容易感动,看到人家伤心会受不住,所以要等奥里维的悲伤淡下去.赶到她知道他已经痊愈而不至于再传染别人的时候,就设法招引他.奥里维用不着人家三邀四请.他是个狷介与浮华兼而有之的人,很容易入迷的,何况那时又爱着高兰德.他和克利斯朵夫说想再到她家里去,克利斯朵夫因为尊重朋友的自由,没有责备他,只是耸耸肩,带着取笑的神气回答说:"去罢,孩子,要是你觉得好玩的话."
    克利斯朵夫自己可决不跟着他去.他已经决意不和那些卖弄风情的姑娘来往.并非他厌恶女性:那才差得远呢.对于一般劳动的青年妇女,每天清早睁着倦眼,急匆匆的,老是迟到的望工场或办公室奔去的女工,职员,公务员,他都抱有好感.他觉得女人只有在活动的时候,挣取自己的面包和过着独立生活的时候,才有意思.他甚至觉得,唯有这样,女性的风韵,动作的轻盈,感官的灵敏,她的生命与意志的完整,才能完全显露出来.他瞧不起有闲的享乐的女子,认为那等于吃饱了东西的野兽,一方面在那里消化食物,一方面感到无聊,作着些不健全的梦.奥里维却是相反,他最喜欢女人"无所事事"的悠闲,喜欢她们花一般的娇艳,以为只要长得美,能够在周围散布香味,就算她们不白活了.他的观点是艺术家的观点,克利斯朵夫的观点却更富于人间性.克利斯朵夫和高兰德相反:越是深尝人世的痛苦的人,他越喜欢.他觉得自己跟他们有一股友爱的同情作联系.
    高兰德自从知道了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的友谊以后,更想见一见奥里维:因为她要详细打听一下.克利斯朵夫那么傲慢的把她淡忘了使她有点儿气愤,虽然不想报复,......那是不值得的,......却很乐意跟他开个玩笑.这是东抓抓,西咬咬,想惹人注意的猫的玩艺儿.凭她那种迷人的本领,她毫不费力就套出了奥里维的话.只要不跟人家在一起,谁也比不上奥里维的明察和不受欺骗;面对着一双可爱的媚眼,谁也比不上他的天真和轻信.高兰德对于他跟克利斯朵夫的友谊表示那么真诚的关切,所以他把他们的历史原原本本讲了出来,甚至把他从远处看了好玩而都归咎于自己的误会,也说了一部分.他也对高兰德说出克利斯朵夫的艺术计划,说出他对法国与法国人的某些......当然不是恭维的......批评.这些事情本身都没有什么关系,但高兰德立刻拿来张扬出去,还别出心裁的安排一下,为的使故事更动听,也为的把克利斯朵夫耍弄一下.第一个听到她的心腹话的,当然是那个跟她形影不离的吕西安.雷维—葛,而他并没有保守秘密的理由,所以那些话就越来越添枝接叶的传布开去,把奥里维形容做一个牺牲者,说话之间对他有种轻侮的同情.两个角色既没有多少人认识,照理故事是不会引起谁的兴趣的;但巴黎人最喜欢管闲事.辗转相传,结果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有一天从罗孙太太嘴里听到了这些秘密.她在一个音乐会中遇到他,问他是不是真的和可怜的奥里维.耶南闹翻了,又问起他的工作,言语之间所提到的某些事,克利斯朵夫以为只有他跟奥里维两个人知道的.他向她追问消息的原委;她说是吕西安.雷维—葛告诉她的,而吕西安又是听奥里维自己说的.
    这一下对克利斯朵夫简直是当头闷棍.生性暴躁,又不懂得怀疑,他压根儿不想向人家指出这件新闻的不近事实;他只看见一桩事:便是他向奥里维吐露的秘密被泄漏给吕西安.雷维—葛了.他不能在音乐会里再待下去,马上走了.周围只有一片空虚.他心里想着:"我的朋友把我出卖了!......"
    奥里维正在高兰德那里.克利斯朵夫把自己的卧室下了锁,使奥里维不能象平常一样在回来的时候跟他说一会闲话.果然他听见他回来了,把他的门推了推,在锁孔中轻轻的和他招呼了一声,他可是一动不动,在黑暗中坐在床上,双手捧着脑袋,反复不已的对自己说着:"我的朋友把我出卖了!......"这样的直挨了大半夜.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怎样的爱着奥里维;因为他并不恨朋友的欺骗,只是自己痛苦.你所爱的人对你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可以不爱你.你没法恨他;既然他丢掉你,足见你不值得人家的爱,你只能恨自己.这便是致命的痛苦.
    第二天早上看到奥里维的时候,他一句不提;他觉得那些责备的话,自己听了就受不住,......责备朋友滥用他的信任,把他的秘密给敌人利用等等,他一句也不能说.